专访马悦然:谈中文文学和诺贝尔文学奖
北明 访谈时间:2000年8月15日 按:马悦然先生目前是“瑞典学院(Swedish Academy)”、“瑞典皇 家文学、历史、博古学院(The Royal Academy of Letter, History and Antiquities)”、“瑞典皇家科学院(The Royal Swedish Academy of Science)的院士和国际“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他是“诺贝尔文学奖” 评委中唯一懂得并且精通中文的人。四十年代追随欧洲著名汉学家高本汉 (Bernhard Karlgren,1889-1987)学习中国古典音韵学、先秦文学、诗经 、左传以及庄子等,随后赴中国大陆四川考察方言。五十年代在斯德哥尔 摩大学获中国语言学博士学位,此后截止九十年代,先后在英国、澳大利 亚、瑞典等地从事中国语言、文学教学工作。六十年代曾任“斯堪的纳维 亚亚洲研究学会董事会(Board of the Scandinavian Institute of Asia Research)”主席;七十年代曾任瑞典皇家文学、历史、博古学院副主席 ;八十年代两度出任“欧洲中国研究协会”主席;九十年代曾任薹北“组 建历史与欧洲汉学基金讨论会筹备会”主席。马悦然先生翻译过数量众多 的中文文学作品。最近他刚刚翻译完的是现居法国的、前大陆中文作家高 行健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圣经》和大陆中文作家李锐的中篇小说《万里 无云》。本文发表前经马悦然先生审核,同意。 关于中文文学:以向西方介绍中文文学为己任 记者北明(以下简称“问”):我想问您一个基本的问题:您为什么要 关注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的当代文学? 马悦然(以下简称“马”):这个我得解释一下。我原来是语言学家。 我对古代汉语、音韵学呀、方言学呀,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语法呀什 么的很感兴趣。但是语言不过是一种工具,一种为思想、为意识形态、 为想象、为文学服务的工具。我早就意识到,我是一个受到特殊待遇的 人。我是一个非常privileged person(得天独厚的人)。 问:为什么这么说? 马:因为命运让我学会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让我阅读很多优秀的文学 作品。所以我早就认识到:我有责任让我的同胞们阅读我自己所爱读的 中国文学作品。所以,我四十年前就开始翻译上古、中古、近代、现代、 当代的作品。以前,搞上古、中古文学作品多一些,但是最近二十年我 可以说是专门搞当代。啊!当代的作品,我也翻译过《水浒传》跟《西 游记》。 问:是吗? 马:(笑)是的。《水浒传》是七十年代译的,但是《西游记》是九六 年出的,一共五册,比较厚,所有的诗词都包括在内。因为吴承恩的词 填得非常好,他是一个很大的词人。除了这两部以外,我最近十几年翻 译的就是七十年代以来,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小说、诗歌什么的。我 希望西方人,尤其是瑞典人能够欣赏中国文学。这是我的责任。 “右派”岳父的命运与涉猎文学的方向 问: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您从七十年代开始把翻译工作从中古 代文学转到当代文学? 马:你知道,我有二十一年不能到中国去。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七九年, 中国中国当局不准我到大陆去。 问:什么原因?因为反右运动? 马:我的岳父是右派份子。他也是“阶级敌人”那!他是一个老教授, 一个化学教授。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懂政治!五六年“鸣放”的时候,他 提了一些意见,他觉得最好教授们不要排队,不要在饭厅里头排队和理 发的时候排队。所以他就戴上“右派份子”的帽子了,就“靠边”了。 从五七年一直到七九年,二十二年。所以我那个时候就不能去了。所以 那个时候我搞自己的研究。我搞《左传》、《公羊》、《谷梁》、《庄 子》等等。但是七九年,我有机会回去,我的妻子跟我一起。那个时候 我就认识了那些年青的、新出来的诗人。象北岛、顾城、芒克、舒婷、 杨炼、还有严力,都见过。多多是后来见的。我非常喜欢他们的诗,就 开始翻译他们的东西了。以后,就找着了一些新出来的短篇小说(和作 家),也开始翻译他们的东西,象李锐,……嗯,有好些个在山西省。 山西有一些非常好的作家,象曹乃谦。你念过他的东西吗?短短的短篇 小说,只有几百个字。他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一个作家。我也翻译过他 的东西。所以七十年代以来我就愿意翻译“活的文学”,现在还存在的 作家写的东西。 问:我发现您提到的这些作家作品都属于有灵气,有才气的那种。 马:对!很有才气。但是就没有人读他们的东西。比方说曹乃谦,北京、 上海广东的那些专门搞文学的人,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他。但是我就 告诉他们:噢!你应该念他的东西。他是一个非常有希望的……,他是 警察。他是太原的一个警察,非常穷的。 问:他现在还是警察吗? 马:还是警察,一般的警察。但是他的东西实在写的好!但他发表的东 西没有成集的,发表在《山西文学》上,偶然在……在《上海文学》, 但是多半《山西文学》里头。 中国文学的概念及其悠久传统 问:您如此了解中国文学状况,包括古代与当代的作品您都读的很多; 而且您是一个语言学家,也研究方言,我相信您对文学语言的感觉应当 是敏锐的。能否请您大致谈一谈,您认为中国文学跟世界上其他民族的 文学相比,有什么特点呢? 马:嗯,我有点儿不太喜欢“中国文学”这个名字。与其说“中国文学”, 不如说“中文文学”。中文文学就是包括所有的用中文写的东西。无论 作家住在大陆啊、香港啊、还是台湾、南洋啊,或者侨居美国、欧洲、 澳洲、巴黎、伦敦,都是中文的文学。 问:您的意思是说中文文学不仅属于中国…… 马:对,不仅属于中国…… 问:您不想用一个国家的概念定义它…… 马:哎,问题是文学有没有国界?我相信文学没有国界。所以说“香港 文学”,“台湾文学”,“中国文学”“世界文学”,这样的说法,我 觉得有点不对头。 问:我用“中国文学”这个概念,主要是相对于一般大众的理解,意思 是指中国大陆作家的文学作品。但是从审美的角度严格地来说,来说, 文学作品确实不存在国界。它有文字的限定,但是跨越了文字以后,它 没有任何国家的限定了。 马:对。这个是我的看法。 问:谢谢您更正我的提法。我们就去掉“国家”这个非文学的术语,使 用“中文文学”这个概念。请您用这个概念来比较一下世界其他民族的 文学,谈一谈,中文文学是否有自己的特徵?例如汉民族的本身的特徵, 或者某些审美方面的特徵? 马:当然有。中文文学有三千年连续不绝的历史了。这是世界上唯一的 有这个特点的文学。这是一个很大的特点。咱们先谈诗歌吧。从《诗经》 开始,《诗经》里头的《国风》;《楚辞》的《离骚》、《九歌》;汉 朝的五言诗、乐府、赋;南北朝的山水诗、田园诗;唐朝的绝句、律诗; 宋朝的词,嗨!苏东坡啊、陆游、辛弃疾、李清照,那些伟大的词人! 元朝的散曲;明诗;清诗;以后,二十年代,五四运动以来的二十年代 的诗人,象郭沫若。郭沫若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诗人,他的20年代初的《女 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作品。我不喜欢郭沫若那个人,那个政客, 那个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我一点都不喜欢。但是他作为一个二十年代 的诗人,是非常重要的。啊,还有闻一多、徐志摩;三十年代尤其是三 十年代末的艾青,《雪落在中国土地上》、《乞丐》,藏克家、卞之琳、 冯至;四十年代的戴望舒、沙欧;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诗人,象北岛、 芒克、阳炼、顾城、舒亭、多多。我问你,哪一个国家的文学,会呈现 同样的阵容? 这是诗歌,要是谈proses(散文),是同样地伟大。象《左传》,是世界 上一个最优秀的作品。《庄子》、《韩非子》、荀子的散文。荀子可以说是 中国最早的散文家。他的那些篇都是散文,《劝学》等等,非常漂亮的散 文。(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唐宋八大家的作品、禅宗的语录、六祖慧 能的《六祖坛经》,了不起的东西啦!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里头占的地位 是非常重要的! 中文文学的道教审美特徵 问:除了这种一脉相承、三千年不断的特徵,在审美风格上,您认为 中文文学跟其他语言的文学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 马:这个就不好回答。但是,在审美学方面,中文文学很受道教思想 的影响。你念高行健的《灵山》,在里头就会发现有很多的古代道教,和 楚国文化的影响。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现代中国文学的特点。 问:就您刚才提及的李锐、高行健,还有那些当代的诗人,他们在中 国文化传统中或审美风格上的倾向,大致来自老庄思想或楚文化的渊源。 但是中国文学的审美风格是否也有另外一种类型,就是儒教传统影响的另 一种审美类型呢?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马:但是(儒教传统)对文学影响不那么大;太……,太乾燥一点吧 ,没有道教思想那么活泼。你看,顾城的小诗,完全象一个小道士的味道 (笑)。 问:您从中国传统的老庄思想,和禅的意境来审视中文文学…… 马:对,我对“禅”很感兴趣的。 大陆与台湾中文文学之比较 问:您认为中国大陆的中文文学作品和台湾本土的中文文学作品有什 么不同呢? 马:噢,有一个时候,就爱使用“两岸文学”这个概念。但是我要回 答说,文学没有国界的问题。我相信台湾八十年代的诗人跟北京的八、九 十年代的诗人相同的地方很多。他们也彼此学习。比如说,北岛就对台湾 的文学比较熟悉。台湾的年青的诗人对朦胧诗也很熟悉。你看,阿城的小 说,三王:《孩子王》、《树王》、《棋王》就发表在台湾。阿城热!七 十年代末年,八十年代初年,有阿城热。还有冯骥才,他的《三寸金莲》 ,还有例如残雪、王安忆很多的作家,她(他)们的作品都发表在台湾出 版社,而且也非常受欢迎。所以“两岸文学”可以不谈了。可以谈“中文 文学”。有好的文学,有坏的文学,有好书,有不好的书。 问:台湾有著名的诗人和好的诗作,但是台湾的好的小说家是什么样 子?我就不了解。可是我一读作品,立刻可以分辨这个作者是大陆的还是 台湾的,这是为什么? 马:啊,我一看中文小说,只一页,我马上就看得出来,这是不是大 陆写的。 问:对。这是为什么? 马: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问:这期间一定有不同。 马:可能是语言不同。台湾的作家语言比较……比较……比较传统, 有点儿这个……old taste(传统韵味),比较婉转一点儿。但是,台湾的 诗人……你知道 Michelle Yeh(奚密)吗?她是Davis的加利福尼亚大学 中文系的女教授,台湾人。去年秋天奚密跟我编完了一部台湾诗选。我们 选的是五十个现代、当代台湾诗人的主要作品。译成英文,由十八个水平 很好的翻译家翻译的。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明年三月份出版。 那是台湾最好的诗人的最好的诗。同时,台湾的一个出版社,“麦田出版 社”要出一个中文版;北京的北京文学出版社,要出一个简体字的中文版 。北京的这个版本,有我一个老朋友,嗯,(讲四川方言)柳撒惑…… 问:……流沙河?(笑)您说的这是四川话。 马:柳撒惑(继续四川方言,自言自语),柳撒惑,他死岑都刃(他 是成都人)。噢(恢复北京话)!我很……我我……爱他!他一方面是一 个非常好的诗人,一方面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我给他 写信,问他能不能给北京版本的台湾诗选写一个序言。噢!他过了一两个 星期他就给我寄来一个序言,他说:虽然书还没看过,但是我(笑),我 序言已经写好啦!他写的很好。他在对大陆介绍台湾的诗歌贡献很大。他 介绍了象余光中、商禽、洛夫、罗青等十几个好的台湾诗人的作品。 西方人能否真正懂得中文文学作品? 问:据我所知,不少中国作家认为,西方汉学家不可能真正懂得中文 文学的价值。您怎么理解这种说法? 马: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相信,真的爱好文学的西方汉学家,他 们都能欣赏中国文学。当然有的汉学家专门搞历史、考古啊什么的,他们 也许对文学不太感兴趣。但是爱好文学的西方汉学家,他们都能欣赏中国 文学。当然,他们对文学的取舍不可能是一致的。比方说,各人的爱好不 同,爱阅读莫言的小说,不一定爱阅读女作家王安忆的小说;会欣赏诗人 艾青的诗,不一定会欣赏朦胧诗人的诗。那是不同的趣味。 问:您能否分析一下,为什么不少中国作家认为汉学家不可能懂得中 文文学,他们为什么这样想? 马:我不懂。我不明白。因为我认识好些个汉学家对中国文学很感兴 趣。他们有的也是自己翻译文学作品。但是问题是:不懂中文的、需要依 靠译文的西方读者能不能欣赏中文文学作品?当然要看译文的质量。所以 翻译家的责任是非常重的。我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批评过中国的外文出 版社所出的那些当代小说或者古代小说,那时的翻译质量不够好。 问:您说的是北京的外文翻译出版社吗? 马:是的。有的翻译不错,比方说杨宪益和他的妻子Gladys翻译的鲁 迅的《呐喊》。但是有的是翻的一塌糊涂。象巴金的《家》,翻的就不成 话了,真的不成话!那是一个对中文没有感觉的人翻的,有问题的地方, 不好翻译的地方就删掉了。所以翻译是一个重要因素。比方说,李锐的《 旧址》和《无风之树》,他用的语言完全不同。我翻译他的作品,我得先 创造一种相应的瑞典语,用来符合《旧址》,而用另外一种瑞典语符合《 无风之树》。《无风之树》创造了一种新的、以前没有作家用过的、当地 农民的语言。完全新奇的中国语言。 关于中文文学中的“忏悔意识” 问:刘再复先生对中文文学,尤其是大陆的中文文学有一个批评,就 是认为中国作家作品当中缺少忏悔精神,或者忏悔意识。您对此如何评价 ? 马:这个,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问:为什么您不同意?能不能解释一下? 马:这个我不好解释。 中国社会体制与中文文学的命运 问:中国的政治体制当然造成了中国社会许多人生的灾难。这种灾难 对于中文文学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马:嗯…… 问:中国的灾难、痛苦跟中文文学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 系呢? 马:(沉默,沉吟)我得想一想。你问的是大陆的政治体制? 问:政治体制所造成的…… 马:我看,大陆的政治体制最近六十年对文学造成的灾难非常利害。 从毛泽东1942年五月份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开始,对文学发展的影 响是非常消极的。 问:您是指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谓“文学为工农兵 服务”是吧? 马:是。我们已经说到老一辈的作家已经不写东西了。以后一个政治 运动接一个政治运动。文革时代的文坛就更不用提了。那时除了浩然之外 ,根本就没有什么作家作品。有个别的诗人的一两首诗,但是基本上没有 什么文学。七十年代末年,“四人帮”下台以后,又出现了比较有价值的 文学作品,象“今天派”的诗人,朦胧诗和一些年轻作家的短篇小说。但 是过了几年之后,83年秋天,为了压倒新的文学,党发动了所谓“反对精 神污染运动”。虽然比较短,但是影响很深。好些个年青的作家和诗人就 逃到国外去了,离开了他们的祖国,侨居美国、澳洲、法国、英国荷兰等 国家。这个现象对中国文坛当然是一个很大的损失。现在有好些个七十年 代写出来的作家,不写东西了,他们“向钱看”,作买卖。张贤亮好像作 一个香水买卖。主要是为了赚钱,文化和写作好像不算什么了。这是非常 糟糕的。 问:我的下一个问题是:意识形态的大一统扼杀中文文学还是推动中 文文学?其实您回答我上个问题时,回答的是这个问题…… 马:意识形态的大一统当然不会推动中文文学。中国需要的就是一个 多元化的社会。不是大一统,而是好些和互不相同的意识形态。不同意识 形态之间的竞争会为文学造成良好的条件。 一些中文文学作品已经走入世界 问:我想提一个中国作家的名字,听听您对他怎么评价其作品:张承 志。他也是中国非常著名作家,作品也比较多,但是我个人认为,他跟您 所提到的高行健、李锐、王安忆、残雪,在审美上属于不同类型。 马:我没有念过他的作品。 问:张炜的小说您读过吗,比方《古船》? 马:没有。 问:您作为一位文学专家,如何看待中文文学的前景? 马:我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我相信中国文学的前景很有希望。有很 多年青和中年的作家已经进入了世界文学,很有希望。主要的就是要把他 们的作品翻成外文,让世界认识他们。 关于中文文学与诺贝尔文学奖 中国作家强烈关注“诺贝尔文学奖”正常吗? 问:接下来,我有一个好奇的问题,就是:中国作家对诺贝尔文学奖 的关注是非常强烈的…… 马:噢,我知道(笑)…… 问:这种□ '7b象跟其他地方的作家相比,正常还是不正常? 马:这个我想是比较不正常的。中国新闻记者采访我的时候,他们一 定要问,为什么中国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冰岛获得了,可是中国没有 获得。我就告诉他们,冰岛(作为一个国家)根本就没有获奖。冰岛的一名 优秀的作家Halldor Laxness,他获得了1955年的文学奖。但是该问的问题 是:现在,用中文发表文学作品的作家里头,有没有比得上Laxness,或其 他获了奖的作家的?这个我不能、我自己不能回答。但是我自己认为是有 的。我自己认为,在中国当代作家里头,尤其是写小说的,有。他们不亚 于欧洲、美国、南美的最有名的作家。他们作品的文学价值完全与那些获 了奖的一样高。但是你不要问我是哪些作家(笑),因为我不能告诉你。 问:(笑)我理解,我不问。不过当然他们中有些也许想知道您的看 法。不过我尽量不问您这个问题。但是说到获奖,其实中国作家大概自己 也是那么认为的,就是他们认为:中国是这样的一个大国,人口占世界人 口的四分之一,拥有这样众多的文学家,这样悠久的文学历史和写作传统 ,这样丰富的审美资源,为什么没有人获诺贝尔奖?这可能是他们持续关 注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个原因吧。 马:这个我懂的,这个我懂。 翻译介绍不够,获奖机会较少 问:但是为什么没有中国文学家获奖呢?这个问题我觉得也许应当问 一问(笑)。 马:…… 问:为什么没有中国作家获奖?……是因为写的数量不够?还是因为 外国对中国文学介绍的不够?还是因为西方人认为中国是一个共产国家, 专制社会,在这样的国度里可能出不来什么像样的文学作品?到底是什么 原因,您能否谈谈您的看法? 马:(沉默六秒钟,然后沉吟着)在国外,很少读者会阅读中文文学 作品。在瑞典只有不到一百个读者能够阅读中文作品。(沉吟)嗯,所以 ……(停顿),一个中国的、或者日本的、印度的作家,完全要靠翻译。 他(她)主要的作品一定要翻成外文,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什么 的。要不然他在国外没有读者。不仅要翻,而且要翻得很好。翻得好,他 就可以出名了;翻得不好,读者就会以为,啊!这本小说简直不行。因为 译文不好,他们就认为原文同样不好。所以,一定要,一定要大量的翻译 他们的作品,而且要找些个好的翻译家。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但是一 个英国写小说的,或者用法文、德文、俄文写作的作品,就比较容易了。 ……这个是事实,没有办法。 问:那您刚才说,中国作家这么强烈地关注诺贝尔文学奖,是不正常 的,您的意思是说,别的语种的作家就没有这样强烈的关注,是吗? 马:噢,他们还是很关注的。当然还是很关注的。他们想获奖的。 (但是)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一个世界冠军赛。因为瑞典学院只有十八个院 士。一半是学者,一半是作家。其中有的是诗人,有的是写小说的。我们 十八个人,每年要选一个好的作家。但是不能说这个作家就是世界上最好 的作家,那根本就不可能的。可以选一个好的作家,说,他的作品非常好, 我们喜欢他的东西,他应该得奖。好,就发给他了。但是……这个是没有 办法了,……我们只有十八个人,要选,也不可能覆盖世界上最好的作家。 我们只能希望选上的作家是一个好的作家。我觉得,从1940年代以来,我 们选的得奖的作家还是很不错的。以前,二十年代或者……就有一些也许 选的不太准。但是最近五、六十年,我觉得还是成绩比较好。可惜就没有 一个中国作家。但是这个是个时间问题。我也会尽我的力量。 问:那八位院士里头只有您一位能读中文,是吗? 马:嗯,只有我一个。 问:只有您一位能读中文,可是中国有这么多作品…… 马:对。但是当然我也可以介绍。因为我知道哪些书翻的好,哪些翻 的糟糕极了,我就可以把翻译的水平介绍给我的同事们,以便他们选翻译 的好的作品看。 问:让我猜一猜(笑)您会认为哪些中国作家的作品水平可以与诺贝 尔文学奖得主相比。让我猜一猜…… 马:我现在提出一位已经去世的一位作家。 问:谁? 马:沈从文。沈从文,据我看,是现代中国的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我 翻译过他的短篇小说。他有很多,例如他的《从文自传》,他的《边城》 。《边城》就是一首散文诗。非常动人的。所以他是一个很大的作家。但 是从四十年代毛泽东召开的那个什么“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沈从文就 糟了,他就被压倒了,一直不能写东西。所以他非常高兴在故宫博物院能 够找到一份工作。所有的那些老一辈的作家,四十年代初年就不写了。四 十年代五十年代政治挂帅的小说大多数完全缺乏文学价值。以后五七年开 始“反右运动”,有很多不同年纪的作家,艾青、王蒙不是送进监狱,就 是送进劳改农场了。他们过了二十多年才平反。 获奖的重要条件:作品及翻译质量 问:原则上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条件是什么? 马:就是文学价值,文学质量。 问:跟数量有关系吗? 马:不一定。文学价值,就是说质量是唯一的标准。 问:您刚才提到的一个另外的因素,就是翻译的质量也很重要,是吗 ? 马:是的,翻译的质量也很重要。 问:能不能理解为,中国文学要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除了文学本身 质量,也存在一个翻译和介绍的问题,存在着一个是否有大量的、好的翻 译,是否有读者通过翻译懂得中国文学作品? 马:是这样的。 评奖程序一、二、三 问:评奖的程序是什么样的? 马:除了我刚才谈到的瑞典文学院的18个院士做评选工作。有资格推 荐获奖候选人的人包括:世界上每一个大学文学系的教授、每一个作家协 会的主席和副主席、每一个文学学院的院长和副院长、还有以前获奖的作 家以及瑞典学院的院士。推荐书应该每年二月一号以前寄给瑞典文学学院 。每年2月份,我们收到的推荐信中有一百五十到二百个作家被推荐。然后 ,我们把这被推荐获奖的作家列成名单,在每个星期四开会讨论这些作家 作品。到了四月份,长的名单就缩短了。淘汰剩下的名单包括二十来个作 家的名字。到了五月底,名单变成最短的,包括五到六个作家的名字。六 月、七月、八月,我们就不再开会了,就开始念候选人的作品。 问:阅读作品时,作品不同的语种问题如何解决? 马:如果不懂原文,那就要找译文了。所有的院士都要念所有候选人 的作品。因为要念许多书,所以这段期间内我们比较忙。九月二十号就要 开始开会,讨论这五六个候选人的作品。十月十几号开始投票,决定谁是 当选者。得多数票的人就是年度得奖者。 鲁迅从未获过“诺贝尔文学奖” 问:三十年代,中国作家鲁迅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马:没有,他没有获过奖。 问:传说他拒绝去领奖,没有这回事吗? 马:没有这回事,这是谣言。 最近几年中国作家问鼎“诺贝尔文学奖” 问:您认为最近几年内,中国大陆的作家有没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 奖? 马:有这种可能。我顶大的心愿(笑)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能够给一位 中国作家。但是这个名字我不能提出来,不能说。 问:其实告诉我名字会有什么坏处呢? 马:不准这样做。院士们不能事先透露消息。 问:噢,这是个纪律。 马:是的是的,非常严的。 问:让我确证一下,就是说,您个人认为,最近几年内中国作家是有 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对吗。 马:是的,我相信很有可能。 沈从文的逝世使中国失去了“诺贝尔文学奖” 马: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不应该,但是我愿意告诉你,如果沈从文没 有逝世的话,他当年就会得到诺贝尔文学奖。 问:真的? 马:咳!所以我非常,我心里非常难过!当时,有一个台湾作家,是 龙应台,从台湾打电话给我说:我听说沈从文去世了。我就给中国驻瑞典 大使馆打电话,说您能不能告诉我沈从文先生还在吗?他说:谁?我说: 沈从文。他问我他是谁?我说,您不知道沈从文是谁!?我就挂上了。以 后,我就去找《人民日报》驻瑞典的新闻记者。他用了24个小诗跟北京联 系,然后才告诉我,沈从文去世了。咳!这就是中国当局对文学的态度! (长叹)但是有希望,有希望,几年之内会有一个中国……中文写作的作 家得奖。 个人喜欢高行健、李锐、北岛、杨炼 问:您个人比较熟悉和喜欢哪些中国作家和作品? 马:那很简单了。写小说的是高行健和李锐;诗人是北岛和杨炼。北 岛现在侨居美国了,但是在原来大陆的朦胧诗人中,我认为北岛是第一位 的。但是台湾也有很多,台湾的诗很好。 问:您作为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和一位普通的读者,在阅读、欣 赏和评价中文文学作品的时候,其标准会由于自己身份的不同而有区别吗 ? 马:没有区别。我相信我阅读、欣赏和评价的标准是不会变的。文学 的价值是我唯一的标准。 关于文学以外的国界限制 因记念“八九六四”十周年,不准进入中国大陆 问:我知道您十分关心中国的自由民主运动,但是您是否每年的“六 .四”都参加公开的纪念活动? 马:是的。当时,89年的时候我闹的比较厉害,在媒体上,比如电视 上也在广场上出来抗议。以后,我每年“六.四”都出来抗议,去年也出 来了。 问:您以后还会坚持下去吗? 马:会坚持下去。当然坚持下去。 问:为什么您要这样长时间地坚持下去? 马:我觉得中国当局应当承认他们错了!他们不应该把抗议的人说成 是“反革命份子”。他们不是反革命份子,他们是年轻学生、工人、市民 ,他们要求的是民主,是尊重人权。他们不是反革命份子,这是一个大谎 言!This is the greatest lie! 中国政府非承认这一点不可。要不然, 中国人不会忘记这件事。 问:您如此关注和公开支持中国的民主和人权活动,这对您研究大陆 中文文学或者进入中国大陆是否有不良影响?中国政府怎么看? 马:(笑)我去年八月底申请去大陆的入境签证…… 问:到大陆哪儿? 马:到吕梁山去,想去看李锐小说《无风之树》和《万里无云》中的 小山村。但是他们拒绝我的申请。 问:他们不批准您的签证? 马:不批。但是我不会去敲他们的大门,我也不愿意走后门。现在走 后门的人已经够多了。而且我也完全无所谓。这不会影响我对中文文学的 热心。我跟我的中国作家和诗人朋友们保持非常友好的关系。他们给我寄 他们写的东西,我也翻译他们的东西。我们可以通信,可以发电子信,可 以发FAX(电传)。我想继续翻译中文文学作品,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 、巴黎的、伦敦的…… 问:您刚才说“走后门”是怎么回事?是说在政府内部或公安部找熟 人进大陆吗? 马:有好些个中国老朋友说可以给我想办法。我不愿意走后门。他们 既然拒绝,我就算了。我不再申请入境签证。我愿意到大陆去,但是我… … 问:89年之前,您就这一次申请过? 马:93年申请过一次,那次去了。 问:这次不批您认为是什么原因? 马:可能是因为“六.四”十周年纪念,就是去年,我出来讲的比较 厉害。然后八月份我申请,就不准了。但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也不生 气。不准我去,好,我就不去。我仍然可以和我的大陆的朋友联系。 关于“忏悔意识”的补充采访 西方“原罪意识”与中国“忏悔意识” 问:马悦然教授,采访结束后不久我收到您的E-MAIL,说希望就上次 我们谈到的“忏悔意识”的问题做一个补充回答。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允许我对您做再度采访。 马:对。我们先谈“忏悔”这个概念的意义。在西方,受过基督教影 响的社会里,“忏悔”的主要的意义是“负罪感”。可是(这个)“罪” ,不是一般的罪,是“原罪”。是人类从亚当和夏娃贻d始就固有的罪恶, 本性的罪恶。所以忏悔的起源,是惭愧感或者羞耻感。传统的中国文化里 “忏悔”这个词没有相同的意义。现在谈中国文学中的忏悔意识。在我( 给你)的E-MAIL里,我谈到钱钟书给他夫人杨绛女士《干校六记》写的序 言。在“序言”里,他谈到三种不同的“羞耻感”(我现在不记得他用的 是“羞耻”还是“惭愧”。我相信他用的是“羞耻”):第一种,是文革 中的凶手们所该感到的羞耻,打人的人所该感到的羞耻;第二种,是被迫 害的人所该感到的羞耻;第三种,是无动于衷的旁观者所该感到的羞耻。 这个很重要。我觉得人们都应该都读钱钟书先生的这个“序言”,这是非 常重要的一个文件。 中文小说中有“忏悔意识” 问:您在E-MAIL中还提到,在李锐和高行健的作品里都有中国概念上 的“忏悔意识”。 马:对。但是,我想要谈谈七十年代末年和八十年代初年所发表的所 谓“伤痕文学”作品。伤痕文学的作者都是属于文革中被害的人,所以这 些作家所发泄的情绪,是猛烈的愤怒,可是羞耻感的表现是比较少的。我 还要谈到高行健,他去年发表的《一个人的圣经》可以算是一部具有坦白 性的自传小说。作者记述和分析他在文革中所扮演的三个不同的角色。他 既是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又是一个被迫害者,还是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在这方面,他的《一个人的圣经》是一个独特的作品。这是唯一的,我 从来没有念过这样的一部小说。 问:我没有读过这部小说。小说的文字叙述中,体现了一种忏悔的意识吗? 马:有是有,……虽然没说出来,没有明明地说出来,但是是有的。有一 种忏悔感,这是肯定的。对忏悔感的重要性最敏感的一个作家,就是我们 上一次谈到的山西的李锐。在他的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里,他用非常 动人的语言分析害人者,描写被迫害者和旁观者的不同特性。据李锐看, 只有这种忏悔感会预防象文革这样的大灾难的再发生。《无风之树》有一 个后记。李锐在那个后记里头解释他为什么永远不会离开文革的主题。这 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文件。我要讲的大概就是这些。 问:我理解刘再复先生的“忏悔意识”,实际是在文学当中对中国社 会人类所发生的反人类的罪恶的一种反思,一种间离,一种犯罪感。 马:是,是。但是历来就是这样的。我想古代的文学作品里也缺乏忏 悔感的表现。 “忏悔意识”如何重要 问:为什么中国人会认为文学当中缺少“忏悔意识”是一个很重要的缺憾 呢?您怎么理解这个现象呢? 马:…… 问:刘再复先生是前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所长。他这样提出这个问题是很有 代表性的。您认为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马:(笑)这个我不敢解释。这个得问刘再复。我念过很多他的散文,但 是我现在找不到他的关于“忏悔意识”的文章了,我没有机会再念。 问:您同意的这个“中国文学当中缺少忏悔意识”这个说法吗? 马:我同意他的看法。 问:那么您认为中文文学作品当中是缺少忏悔意识,是吗? 马:是的。 问:您觉得“忏悔意识”在文学当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吗? 马:(停顿),我相信是。 问:您相信仅仅是对中文文学重要,还是对所有民族的文学都重要? 马:对所有的。对中文文学也很重要。 问:那么为什么您这样认为呢? 马:这个,你看李锐的《无风之树》写的“后记”,你就会明白。据李锐 看,文革就等于德国的 Auschwitz(奥斯威辛)。Auschwitz以后,西方人 对哲学、宗教、文学就好像完全改变态度了。文革也是一样的。 问:这个话题很重要。 马:是的。 最后的问题:您是谁? 问:我还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马:好。 问:我很惊讶,头一次听您说话,您满口北京话(马:哪里哪里),同时 您还说地道的四川方言(马笑,用四川方言说:说得来,说得来),而且 您对中国的文学这样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中国的文化价值观念或者一些 重要的人生观念是否对您的生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马:当然当然。我是一半中国人啦(笑)。我的妻子是生在北京的四川人, 我们是50年结的婚,我们有46年生活在一起。她不但帮助我了解中国情况, 也帮助我了解中文文学。 问:马悦然教授,谢谢您接受采访。 (原载《联合报》副刊2000年10月12、13、14日,原载有删节,此是原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