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悠长的岁月─贾兰坡自述》
一九三六年周口店的发掘任务仍是寻找人类化石。李悦言、孙树森两人
相继离开了周口店,我又成了光杆司令。魏敦瑞来北平一年多了,除了
一些人牙外,没有见到其他重要材料,心急如焚。其实我们也是如此。
更使我们担忧的是,美国洛氏基金会只给了六个月的经费,而魏敦瑞又
只拨给周口店的费用每月一千元。如果六个月后再无新的发现,洛氏基
金会可能会断了对周口店的资助。
此外,日本侵华战争也正一步步向华北推进,中央地质调查所已随国民
党政府迁往南京。杨钟健就任北平分所所长,他担心新生代研究室得不
到资助,会散摊,我会另找工作。当时我已升为技佐,相当于讲师,找
一个教书的差事不会很难。他找我谈了几次话。他问我,如果新生代研
究室取消,就在周口店成立个陈列馆,你去管理怎么样?愿意不愿意?
我同意了。尽管大家对“后事”都作了安排,但我是周口店的负责人,
还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在周口店干,一点也不敢马虎。杨钟健也是
三天两头地到周口店检查工作,他看见大家都精心工作,也放了心。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们为找不到人类化石而一愁莫展的时候,在这一
年的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钟左右,当我们发掘到八─九层时,我突然
看到在两块石头中间,有一个人的下颌骨露了出来。当时那高兴劲就别
提了。我马上趴在现场,小心翼翼地挖起来。下颌骨化石已经碎成几块,
每块都被土石包裹着。我们把挖出的化石立刻拿到办公室修理,再用火
炉子烘乾,第二天派人把它送到了魏敦瑞手中。他看到后,高兴了起来,
很长时间愁苦着的脸有了笑容。
几个月的功夫没白费,发现了下颌骨给大家以很大的鼓舞,我们都来了
神,我决定继续干。十一月十五日,由于夜间下了一场小雪,到了早上
九点钟我们才开始工作。九半,在临北洞壁处,技工张海泉在他负责的
方格内的砂土层中,也挖到了一块核桃大小的碎骨片,当时我离地很近,
看见他把骨片放进了小荆条筐里,我问是什么东西,他说:“韭菜”
(即碎骨片之意)。我过去拿了出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不是人
头骨吗?”大家听我一嚷,也马上围了过来。
我马上派人把现场用绳子围了起来,只许我和几名有经验的技工在内挖
掘,其他人一概不许进入。我们挖得非常仔细,就连豆粒大的碎骨也不
遗落。在这约半米多的堆积内,发现了许多头盖骨碎片。慢慢地,耳骨、
眉骨也从土中露了出来。我们这才明白,头盖骨是被砸碎的。直到中午,
这个头骨的所有碎片才被全挖出来。我们将碎骨送回办公室清理、烘乾、
修复,把碎片一点一点地对粘起来,下颌骨发现后,就有人断言“新生
代研究室要时来运转了”。我们高兴的心情还没平静下来,下午四时十
五分,在上午头盖骨发现处的下方,略北约半米处又发现了另一个头盖
骨,它的情形与上午的第一个相仿,均裂成了碎片。这时天已经渐黑,
我派六个人在现场守护,以防意外,同时打电报向当局报告。
此时,杨钟健去了陕西未归,他的夫人王国桢四处打电话找人。找到卞
美年后,卞美年第二天早上急急忙忙跑去找魏敦瑞。魏敦瑞还没起床,
他听到消息后,从床上跳了下来,急着穿好衣服带着夫人、女儿同卞美
年一起,由他的朋友开着汽车来到周口店。我们一宿没合眼,粘好了第
一个头骨。当魏敦瑞到来后,我们从柜子里将头骨拿出来给他。他的手
不住地发抖,他太激动了。他不敢用手去拿,而把它放在桌上,左看右
看,着实看了个够。之后他的夫人说,当他早上听到这个消息时,从床
上一下就跳了起来,连裤子都穿反了。
午后,魏敦瑞一行又到第二个头盖骨发现的现场,查看挖掘的情况。由
于怕挖坏,挖掘的速度很慢,他们只好带着第一个头骨返回了北平。第
二个头骨的碎片,直到日落西山才搜索完毕。此时,当地的村民以为我
们挖出了宝贝,发了大财,都跑来围观,在回办公室的道路上也聚集着
很多的人。回到办公室,我们又是修呀、烘呀、对碴呀、粘呀等等,折
腾了一宿。十七日夜我携着这个头骨乘火车回北平,亲手把它交给了魏
敦瑞。
真可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十一月二十五日又是一场小雪。二十六
日上午九时,在发现下颌骨的地方之南三米、之下约一米处的硬角砾岩
中又找到了一个头盖骨。这个头盖骨比前两个都完整,连神经大孔的大
缘部份和鼻骨上部及眼孔外部都有,其完整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大致
修理之后,我于当夜携带它返回北平。第二天交给魏敦瑞时,他竟“啊”
了一声,两眼瞪着,发了很长一会儿呆,才缓了过来。
在发掘这三个头骨的地方,我注意到了一个问题,就是在前面两个头骨
的地层中同时发现了大量的石器,其人工打击的痕迹很清楚。唯第三个
头骨,虽保存完好,其出土处也得到些砂石片,但石片上没有人工打击
的痕迹。对此我产生过疑问。我一直在想,第三个头骨当初是否被移动
过?
十一天之内连续发现了三个头盖骨、一个下颌骨和三枚牙齿的消息,一
时传遍了全国和全世界。各地报纸纷纷登载这一消息,领导也特意叫我
照了一张像片,洗印一百多张,以提供各地报纸发表之用。后来一家英
国专门搜集剪报的公司给我来信,说只需付五英镑,就可以把他们搜集
到的世界各地发表的,有关发现三个猿人头盖骨的两千多条消息的剪报
给我。五英镑啊!我没钱买,去它的吧。
此时,新生代研究室秘书乔石生在给我的信中说:“……再者兹有喜事
一件请为兄告,即昨日弟在西城工作,在杨大所长桌子上见有翁所长来
信云吾兄:‘近来在周口店成绩甚佳,虽并非大学毕业,而数年追求很
具根基,故应特别待遇,而特奖励’等语,即请兄静候晋级加薪可也。”
中央地质调查所北平分所于十二月十九日在中国地质学会北平分会上,
特别邀请魏敦瑞和我作报告。我谈了挖掘和发现的经过。魏敦瑞在报告
中说:“现在我们非常荣幸,因为中国猿人在最近又有新的发现:十月
下旬曾发现猿人下颌骨一面,并有五个牙齿保存;十一月十五日一天之
内,又发现猿人头盖骨两具及牙齿十八枚,二十六日更发现一个极完整
之头骨。对于这次伟大之收获,我们不能不归功于贾兰坡君。因为当发
现之始,前二头骨化石,虽成破碎状态,但贾君已知其重要性,并施用
极精的技术,将其挖出,并经贾君略加修理,后才由卞美年君及余携手
研究。”
一时间,我仿佛成了英雄,无论是地质调查所的领导、同事们,还是新
闻界的人士,都在为我欢呼、呐喊,这使我感到不安和惭愧。我深知自
己吃几碗饭、有多少斤两,对于加在我头上的荣誉,我很冷静。我想,
这些赞扬都是对我的鼓励,离真正的荣誉,我还差得很远很远。我仍需
努力工作和学习,否则对不起培养我的老一代人。